再回首,云遮断归途
佚名
核心提示
10多个知青坐在冰冷的石坝里,接受了大队革命委员会的“热烈欢迎”,大队宣传队的队员们扭动着一种别扭而笨拙的舞蹈有节奏地高呼:“知青——同志们——你们——好,你们把——毛泽东——思想——送来了……”从2000多人同声痛哭,到区社队层层分流,同学们“各奔前程”,晚上,都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从2000多人到孤独一人
就在下乡前不久,知青们还是横行天下造反有理的红卫兵,那时他们挟风雨,走雷霆、闯北京,奔上海,可以任意地采取“革命行动”去革人家的命,谁知转眼间他们就一下跌到了中国社会的最底层,任何一个他们以前根本不放在眼里的农民都要居高临下地对他们进行“再教育”,这是多么大的失落。
还有比这更大的失落吗?
当农村的真实面貌出现在知青面前时,这些孩子们的心一下都凉透了。
1969年2月9日,在忠县庙垭公社甘棠大队,刚刚从县城转车来到这里的10多个重庆知青坐在一个冰冷的石坝里,接受了大队革命委员会对他们的“热烈欢迎”。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一群山里的姑娘表演了自己编排的节目,宣传队员们扭动着一种生硬而笨拙的舞蹈动作,有节奏地反复高呼:“知青——同志们——你们——好,你们把——毛泽东——思想——送来——了!”
知青们多少有点文艺细胞,见过的文艺演出也不少,但这种“村级水平”却是第一次见到。39中的秦淑轻轻对文帛说:“你看,引线(导火绳)。”原来是一个宣传队员的裤腰带随着舞蹈在胯下摆动。
天啦,这就是农村的文化生活。
欢迎大会结束后,知青们被彻底地化整为零,分到不同的生产队。从离开山城时的2000多人同声痛哭,到区、社、大队的层层分流,此时,身边只剩下了最后的10多个同学,大家突然倍感凄凉,面面相觑,泪眼迷离,不知所以。转眼间同学们“各奔前程”,都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农村的第一个夜晚,昏暗的煤油灯下,有多少形只影单的知青在哭泣。
再回首,云遮断归途……
“朝阳沟”之梦的破灭
那个以为农村像电影《朝阳沟》的17岁青年朱小华到了花桥公社后,并没有看到什么“朝阳沟”,花桥也并非“桥上都是花”,他看到的是荒凉的山岗贫瘠的土地和破烂的茅屋。他被分到英明大队2生产队,那是一道苍凉的山梁。寒冬腊月,他晚上竟是睡在冰冷的凉席上,一个从没见过的歪脖子瓦罐蹲在床前——原来那是夜壶,用来夜间小便的。小便就这样将就吧,大便呢,农村是根本没有什么厕所的,猪圈就是厕所,夜间寒风刺骨,一片漆黑,猪圈旁边就是几座阴森森的坟墓,好吓人。朱小华百无聊奈,不敢出门上猪圈,索性在屋里就着一叠纸“方便”了,然后把纸包扔出门去。
朱小华哪里有心思“接受再教育”,苦闷之余,便去周围的公社寻访同学倾诉离别之情。那一天,他和几个同学一起去赶精华场(忠县精华公社),他手里随意地握着一个像吸球一样的用于控制照像快门的东西玩耍。赶场的农民没见过这个玩意儿,都来围观,问是什么家伙。朱小华忽然高举起大叫一声“让开,原子弹!”吓得农民们纷纷逃散。
事后不久,一天,几个民兵忽然冲进朱小华住的屋子不由分说将他捆到公社去游斗。原来是他晚上“方便”后扔出去的纸包被人发现——那是中央首长关于重庆停止武斗的《“8·28”讲话》,拉屎拉在《“8·28”讲话》上,不得了了,这是严重的反革命事件!
朱小华身不由已地被推上了公社门前的台子,人们纷纷上前愤怒地斗争他。这时只见一个头上包着帕子的中年农民从人群中挤过来指着他怒喝:“注意,他有原子弹!”
正在痛苦中的朱小华也禁不住笑了起来,他抬头看去,那个农民正是那天在精华场上被“原子弹”吓跑的人之一。
令人惊讶的是,除了朱小华,全场竟没有一个人笑。
“朝阳沟”之梦在朱小华心中彻底破灭。
他是阶级敌人吗
到农村之前,知青们受到的所有宣传教育,都是把农村的地主富农说成妖魔鬼怪青面獠牙,知青们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些宣传的真实性。老实说,这些文革中成长起来的革命闯将,是带着与阶级敌人进行斗争的理想来到农村的。
但是,当他们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这个世界的时候,才发现客观事实和他们所受到的教育存在很大的差异。
甘棠10队那个地主其实很善良,怎么看也不像“阶级敌人”。
插队甘棠10队的女知青刘海南在一次田间劳动中忽然被毒蛇咬了,毒蛇在脚上留下的齿印清晰可见。刘瘫坐在地上,一会儿脚就肿了起来,蛇毒迅速向大腿漫延。
这时那个“阶级敌人”扔掉手中的锄头飞快地跑来,一弯腰将刘海南背起跑回屋,然后脱掉刘的塑料凉鞋,口含桐油伏到地上使劲地一口一口地猛吸伤口的毒液。刚刚脱下塑料凉鞋的脚有多脏,毒蛇的液有多毒,他都不顾,只是一口口地吸。
会不会是阶级敌人在拉拢我们革命青年?或者是阶级敌人玩弄的新花招?按照教科书上的说法,只能是这种可能。
刘海南想着这些时,那个“阶级敌人”已经满头大汗了,看样子不会是害人的。
刘海南从长长的发辫上扯下几根青丝来,那个“阶级敌人”接过去在她腿上分三个地方捆了起来——这是防止毒液漫延的好办法。
刘海南脱险了,她心中的某一种观念也悄悄从高处跌落了。
异乡寒夜曲
那时在知青中最流行的歌曲之一便是《异乡寒夜曲》:
离别故乡,不知多少年啊?
那留恋的故乡。
望了又望,远在天边的故乡,
不知在何方?
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到故乡的怀抱,
辛酸的泪啊,无情地流啊,
总是洒在异乡。
……
知青们聚会时,总会反复地唱起这首悲哀的歌,一唱三叹,感不能已。
又是一个春节到来了,除夕之夜,一群知青聚集在忠县显周公社鱼箭2队高霞的土墙屋里。高霞来自重庆凤鸣山中学,高挑的个子,长长的双辫一直垂到大腿。
高霞忙着备办年饭,为了过春节,公社刚破例供应了一斤肉,她一边切着肉一边笑着对同学们说:“今天谁也不准哭哈!”
不哭不哭,这么高兴哪个哭哦。大家都笑着说。
饭菜做好了,大家往碗里斟满红苕酒痛饮起来。气氛的确非常热烈,大家有说有笑,畅叙着一年来的艰辛和快乐。
渐渐地到了午夜。
高霞忽然变戏法一样地拿出一束烟花弹,“看好时间,到了零点,我们一起去外面山坡上放烟花,像个过年的样子。”
那时乡下哪有烟花,高霞是从重庆带下来的。
零点到了,知青们带着醉意拥出门去,门外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来,酒马上醒了大半。
高霞开始点燃烟花,她又说了一声:“说好了的,今天谁也不准哭哟。”
这次没有人应声,漆黑的夜里谁也看不见谁,只是一片沉寂,沉寂得使人害怕。
烟花燃起来了,闪闪发亮的光束射向夜空,瞬间放射的光芒照见了那群站在凝满严霜的荒野上的可怜的孩子,这下大家互相都看清楚了,原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早已挂满了泪珠。
鱼箭4队的知青饶正明也是来自凤鸣山中学——一个头发有些黄,喜欢唱歌的男生,他忽然用低沉的声音唱起了《异乡寒夜曲》:
……
星光暗淡,独自披衣起,
悄悄地望远方。
我的命呀,为什么这样苦。
谁能回答我?
随着歌声响起,所有知青都忘记了“谁也不准哭”的承诺,毫无顾忌地哭起来。
哭得最厉害的是高霞。